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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1.雪人(二十八)

  总有昂贵物证找我报案

王家客厅的灯还亮着。


王汀的母亲一再qiángtiáo她没事, 让梅家母女早点儿回去休息, 她张罗着要给她们叫辆车。


梅丽伸手按住了王妈妈, 表情坚定:“不,我陪着你,等老王回来再说。”


客厅的灯光实在太明亮了,照的每一个人的脸都像是被曝光过度的照片, 五官全成了糊掉的nǎi油。黏黏糊糊中, 只能模糊地显出了一点梅雪微微上翘的chún角,她丝毫不掩饰自己讽刺的表情, 冷淡地瞥了眼自己的母亲,懒得再说一句话, 你以为自己是在唱样板戏吗?


这笑容在大团白sè的光中,明亮得分外刺眼,像一根尖利的长针, 直直扎进了梅丽的眼球, 戳着她的脑袋。她哆嗦着嘴chún,想要厉声呵斥女儿。她刚发出了一个破碎的起音,就惊讶地发现整个屋子静的可怕。她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中突兀的已经近乎于可笑了。她倏然就成了一只没脖子的jī, 那声音闷在xiōng腔中, 怎么都没法子再吐出来。


王汀的母亲疲惫瘫坐在沙发上, 脑袋靠着靠枕, 面sè在这样耀眼的灯光底下也显出了灰白。她微微阖着眼睛, 似乎浑身上下都集聚不出一丁点儿力气来。梅丽看着她的模样有点儿害怕, 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喊王汀。她妈妈看着不舒服, 她这个做女儿的难道不下来照应着吗?


“不要吵孩子了。”王汀的母亲轻轻睁了一下眼睛,摆摆手道,“没事,我没事,我歇会儿就好。”


她捂着自己的xiōng口,仿佛只要这样,一刻不停地往上蹦的心就不会跳出嗓子眼。


梅丽不由自主地朝老友走过去,坐在了她的身旁,想要给她一点儿安慰。


梅雪冷淡地看着母亲跟自己的干妈,突然间做出了一个受不了的手势,仿佛快要崩溃了一样:“你们到底累不累?你们明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,一直这样装腔作势,到底可不可笑?藏着掖着瞒着,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了吗?”


“阿姨不怪你。”王汀的母亲疲惫地睁开了眼睛,平静地看着梅雪,“我们有很多做的不到位的地方,没有立场去指责你。到了今天这一步,不是你的过错,你不用这样。你自己坐吧,阿姨现在没有力气招待你。”


梅雪的怒火像是被兜头浇了一桶雪水一样,她张了张嘴巴,没有按照王汀母亲的意思坐下来,而是抱着胳膊站在了旁边。太安静了,整个屋子安静的可怕,她想要发出什么声音来打破这死亡一般的沉寂,却觉得自己是被排斥在整个屋子之外的。


然而直到王汀的父亲跟周锡兵回家的时候,梅雪也没有独自一人离开。再多的不满怨怼甚至是痛恨纠结在一起,让她成为了鼓足了气的河豚子,可她最终还是没有丢下自己的母亲。


门是梅雪开的,王远对上了她的脸,甚至还微微点了下头,说了一句“谢谢”。好像之前在餐桌上的争执从来都没有发生过,一切还跟往常一样。梅雪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评价这家人,为什么到现在他们还能这样?他们的女儿躲上了楼,她们的母亲在给丈夫和女婿拿棉拖鞋,她的丈夫跟女婿再向她道谢。


呵,梅雪的chún角浮起了自嘲的笑容,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,轻声嘀咕了一句:“其实你们一早都知道了,全都知道了,只有我还以为自己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。”


她身子往后默默退,脊背骨碰上了墙边的锐角,像是一把锋利的刀,直接将她劈成了两半。一半在倔qiáng,一半在冷漠地嘲笑着自己的荒唐愚蠢。


“我送送你们吧。”周锡兵冲梅家母女点了点头,又向岳母交代情况,“爸爸半个小时前吃过半颗降压药了。”


王汀的母亲脸上露出了局促的笑,一边点头一边冲着周锡兵笑:“麻烦你了,小周,我们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

周锡兵摇摇头:“没事,妈妈,我们是一家人。”


王家妈妈“嗯”了一声,拿了车钥匙给周锡兵,然后又随手从口袋中掏出了家里的备用钥匙塞给他:“你拿着,省的进进出出的不方便。上次来家里就想给你的,结果忘了。”


梅雪一声不吭,直接抬脚朝外面走。她实在没兴趣看什么合家欢的大团圆场面。说这话的时候,难道他们都没意识到王汀跟王函根本都在楼上避而不见吗?


梅丽尴尬地向周锡兵道歉:“我是真没办法了,我也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会这样。”


周锡兵笑了笑,接过了岳母递给他的手套:“没事,阿姨,我送送你们。”


人在过道上的时候,梅雪还能大踏步朝前走,跟身后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。等进了电梯中,她就不得不忍受跟他们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头的憋屈。年轻的女孩子绷着脸,撇过了脑袋,只将后脑勺留给电梯中的另外两个人。


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,周锡兵的声音在电梯中平静地响了起来:“你知道多少?”


梅丽慌慌张张地开了口:“不,她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
周锡兵微微侧了一下脑袋,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梅丽的脸上,声音依旧平静:“阿姨,我问的人是你。”


梅丽更加慌张了,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,眼睛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,看着梯箱的地面,声音微微发颤:“我知道什么啊。不怕你笑话,小雪没几岁大的时候,郑东升就不着家了。他的事情,根本就不跟我说的。”


电梯发出轻微的“嘎啦”声,显然有点儿年头了。王汀上次告诉他,电梯跟她抱怨每次检修都要拖三拉四,而且检修人员动作粗鲁的很,弄得它非常不舒服。如果王汀在这里的话,电梯大概会对着她嘲笑人类究竟有多无聊多怯懦又多卑微。他在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,庆幸女友此刻正在酣眠。


“我说吧。”梅雪冷淡地瞥了眼母亲,嘲讽地勾勾chún角,“人都死了,而且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死的,你还替他要什么脸?”


梅丽勃然sè变。当着警察的面,她不能厉声呵斥女儿,只能眼睛猩红地瞪着自己的女儿。不,准确点儿讲是这个跟自己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姑娘。因为直到今天,她才突然间发现,其实她根本不认识自己的女儿。那个年轻气盛到傲慢的女人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着她,似乎在挑衅,你认识的从来都是想象中的我,从来不是真正的我。


梅雪从母亲脸上收回了目光,转头看向了周锡兵,声音又轻又快:“我听到了他在打电话,他问电话对面的人,老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?怎么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。”


周锡兵平静地看着她,等待着后文。梅雪却突兀地笑了,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,她轻快地抿了一下嘴chún,嘲讽地勾了勾chún角:“后来,我妈就把我叫走了,让我立刻回自己的房间去。”


她转过了头,声音轻轻的:“妈,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,我不能听啊?”


梅丽脸上最后一丝血sè也消失的一干二净,她费力地拽着自己的手套,声音在电梯的杂响中甚至有些破碎:“郑东升不喜欢我们母女俩过问他的事。他那段时间心情非常不好,我不过是担心他会迁怒女儿而已。”


电梯门终于开了,扑面而来的寒冷几乎能将人彻底冻成冰块。梅丽却像是获得了拯救一般,惊慌失措地朝外头跑。她的脚步刚跨过电梯门,身后就响起了年轻女孩的声音:“真可惜啊,郑东升的书房跟卫生间只有一墙之隔,我进了卫生间。窗户开着通风,我听到了他的电话。”


梅丽猛的回过头,死命地想要去捂住女儿的嘴巴,已经快要哭出声了:“你闭嘴!郑东升已经死了还不够吗?你还想怎样?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吗?”


梅雪脚步往后退,嘲讽地看着身材高大的警察,冷笑道:“你打算做壁上观,收渔翁之利吗?”


周锡兵平静地看着母女之间的争执,并没有出手做任何阻拦。


梅丽还要伸手的时候,却惊讶地发现女儿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。她的手伸出去,只能高高地抬着才能碰到女儿的嘴巴,呈现出一种可笑的投降姿态。她突然间崩溃了,捂着脸痛哭了起来。夜风猎猎,她的哭声也被刮得七零八落,连悲伤都支离破碎。


她的哭泣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冲击着梅雪的心,可是越痛苦越兴奋,年轻的女孩在汽车预热的声音中品尝着将自己的心口撕开的快感,声音像刀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剜着自己的伤口:“我听见了他说,老王到底闹什么闹。那块地到手以后,大不了他拿六成,我们喝点儿汤就好了。一个女儿而已,他还缺女儿吗?再说又不是要他女儿的命。”


到底是fù_nǚ ,即使十多年里头关系冷若冰霜,梅雪模仿起郑东升的声音依然惟妙惟肖。她说话的过程中一点儿磕碰都没打,显然这件事已经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想了不知道多少回。焦灼不满的男人语气停止了,换成了轻快的少女声音,梅雪像是在笑一般:“每次我听到有人小声议论,我很一定很羡慕王汀跟王函,因为她们有个好爸爸的时候,我都非常想笑。的确很好啊,人生如戏,全靠演技。”


周锡兵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嘲讽,启动了车子,只提醒对方说重点:“跟他打电话的人是谁?”


“陶鑫,我听到了他喊老陶。”梅雪的手轻轻地拨弄着安全带,脸微微地垂着,只在后视镜中露出了小半边没有血sè的脸跟微微上撇丝毫不掩饰嘲讽的眼睛,“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。后来,更郑东升关系亲密的人就变成了王叔叔。”她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,特地加了重音。


周锡兵的手平稳地握着方向盘,车子驶离了小区,他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:“他们都说了什么?”


“没什么。”梅雪突兀地抬起了头,眼睛盯着后视镜中母亲的脸,嘲讽地笑了,“后来我母亲敲了书房的门,他们吵了一架。我不知道我母亲到底又知道多少。”


梅丽的嘴chún上下哆嗦着,被女儿qiáng行推到了悬崖边上的她,只能不停地绞着手套,拒绝看周锡兵的眼睛。车厢中的气氛愈发沉闷,还是梅雪轻笑着再一次打破了沉默:“我觉得非常奇怪,奇怪极了。那个时候,我跟王函一个学校,她虽然小我两岁,但却跟我同班。我知道她失踪了被绑架了的事,我还知道警察在找陶鑫。”


“你很关心王函。”周锡兵用的是一个肯定句。如果不是特别关心,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女孩子不会知道这么多。


“谈不上。”梅雪嘲讽地笑了笑,“永远有个别人家的孩子在你面前晃悠的时候,你会很崩溃的。当然,如果你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,大概体会不到。”


周锡兵没有开口打断她的话,而是听她继续说了下去:“我是看到了王汀。虽然我跟王函的年纪更接近,可我觉得我和王汀更像同一类人,永远在王函的yīn影下生活。即使我们再努力,王函轻轻巧巧地往前面迈一步,就将我们轻轻松松地丢到后面去了。天才的存在,就是为了让周围人怀疑人生的。”


说到这里的时候,她轻轻地笑了一下,充满了自嘲的味道。她伸手捏了一下眉心,头微微向后靠着,拒绝了母亲投向她的焦急目光,整个人沉浸到了回忆当中去:“王汀跟疯了一样到处找王函。她追问了我们班上每个人,希望王函只是去同学家玩,忘了跟她说一声而已。那个时候,我觉得王汀很可怜。我们家楼上也有个高三学生,全家上下四个大人齐上阵,为高考保驾护航。王汀呢,还得照顾王函的生活,王函不见了,她还要满世界的找。多有意思啊,这样的父母,人家还以为我会很羡慕。”


这种qiáng烈的打抱不平的语气微妙地获得了周锡兵的共鸣,即使有再多的苦衷,当年王家父母的所作所为还是严重地伤害了王汀。即使她学会了释然,伤害早就造成了,绝对不会像从未发生过一样。


“所以,你是因为同情王汀,才特地关注王函的案子的。”


这一次,梅雪不曾摇头,但也没有点头,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我察觉到了不对劲,想要追问我妈究竟是怎么回事。但是他们一直在吵架,我的作业还没有写完,于是我就先回房间去了。后来我妈送牛nǎi去我房间,我问她为什么跟郑东升吵架,她说大人的事情,小孩子不要管。我再想说话的时候,郑东升出了书房门。”


即使经过了十多年,甚至郑东升现在已经死了,梅雪的脑海中再出现郑东升当时yīn郁的脸时,依然忍不住握了一下手心。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,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尖锐了一些:“他的表情非常yīn郁,眼睛当中布满了血丝。我突然间觉得非常害怕,所有的大人都非常可怕。明明我妈跟王函妈妈的关系非常好,明明我们两家非常熟悉,经常往来,为什么他们会这样?那天晚上我没睡着。我反复思考这件事,觉得很奇怪。第二天放学以后,我去找了王汀。”


“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王汀呢?”


梅雪突兀地笑了,像是感慨一样:“你们的感情真好,你真信任她。所有人都在隐瞒,谁都会为了自己掩盖真相。你为什么要相信她没骗你呢?”


周锡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似乎它根本就不足以被称为问题一样。


梅雪瞥了一眼后视镜中警察的下颌,平静地开了口:“我看到王汀的时候,她脸上还肿着。我听到旁边人说她的父亲,再怎么着也不能打孩子啊,孩子报了警也在到处找妹妹了。”


十三岁的梅雪慌慌张张地跑走了。她突然间意识到了,其实大人们什么都知道。那个时候正是房地产业疯狂开始发展的时候,谁搭上了那班顺风车,谁就能一夜bào富。她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猩红的眼睛,耳边回荡着那句“老王不是都知道了吗,还闹什么闹?”。


那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王汀的脸上,也摧毁了梅雪对长辈们的信任。王汀仅仅是情急之下报了警而已,就被殴打了。如果自己戳穿了这个丑陋的秘密,那么等待着自己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?qiáng烈的恐惧让梅雪捂住了自己的嘴巴,惊慌失措地逃走了。从此以后,她的人生也背负上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。


“我非常害怕,我逃回了家中,钻进了被窝里头,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值得信任了。从那个时候起,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人性的虚伪。我一直都非常奇怪,为什么他们要绑走王函。王函再聪明再天才,也就是个普通的初中生而已,她又有什么能耐值一块地呢?”


这个疑问一直到梅雪有一次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家,偶然听到了书房里头郑东升跟人打电话,才得到了解释。


“那个时候,郑东升已经很少回家了。我直到关上了家门,准备去卫生间的时候,才意识到书房中有人。我怕的要命,我听到了郑东升再说,到底什么时候来把人接走。再不接走的话,就只能弄死了,不然留着是麻烦。警察迟早会找到老陶的。到时候,他们一个都逃不掉。”


“他在跟谁打电话?”周锡兵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一下,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抓紧了。


“我不知道。”梅雪轻轻地摇了一下头,“我真的不知道。郑东升一边打电话一边往书房门口走,我吓得赶紧躲到了卫生间里头。我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,赶紧弄死了拉倒算了。”


十三岁的梅雪吓得几乎快要疯了。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明明之前他们还想用王函去换一块地的。现在是买家出现了问题,不想要王函了?她的脑袋里头乱糟糟的,全是各种犯罪恐怖片。等到家门重重合上的的声音响起的时候,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瘫软在地上动弹不了。一股热流涌出,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肚子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个上午。在这一天,她来例假了,她经历了从女童到少女的真正转变。


梅雪抿着嘴chún,轻轻地喘着气。在她的身旁,她的母亲正在捂着脸啜泣,口中一直念叨着:“没有了,真的没有了。郑东升也不知道背后的人到底是谁,他不知道。”已经走向了生命衰落阶段的女人抬起了头,悲哀地露出了个绝望的苦笑,眼泪还沾着她的脸,“要是他知道这人是谁的话,吴芸还能让他往东,他就不敢往西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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